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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哀思绵绵

    昨晚妈妈打电话给我,告知外婆离世的消息。妈妈说:“不要伤心不要哭。外婆是有福气的人,有很多法师来做法事。外婆辛劳一生,她有机会跳脱轮回的。我们这些做儿孙的,一旦痛哭反而会累她流连尘世,难成正果。”
    你说我相信魂魄不?相信往生不?不以为然。今生有机会做婆孙,并没有来世。外婆自去年春天因高血压而大中风好不容易抢救回来之后,就一直饱受筋络疼痛、行动不便的折磨,今年过完新年之后,更是翻身也不能,肌肤渐糜烂,来打针的医生连针头都难于插进去,插进去了针水也是半天推不动;吃药时先是能吃药丸,后来只能吃药丸磨成的药粉,再后来药粉都难于下咽了。我们大家看着她痛楚一天甚于一天,心里虽难舍,可是也日渐看开。属鸡的外婆已经88岁高龄了~离开这个让她痛苦的凡间对她是解脱啊。即使这种解脱意味着将归于虚无。可是我们中的每个谁,不是从虚无中来,到虚无中去的呢?
    妈妈不让我回家。她希望我继续好好工作。我即使坐在办公室,心里也只是神游。妈妈是对的吧,她太了解我是大哭包。我难过什么呢?我难过外婆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难过我见不到亲人最后一面,难过出殡时我都不在身边。虽然喝令自己不要哭,可是眼泪依然潸然。

    外婆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人,没读过什么书,13岁就嫁给了外公。小小的媳妇还帮着带大了外公的两个弟弟,直到他们长大参军,在人前有模有样。可是,她只得我妈妈一个独女。也不是妈妈没有兄弟姐妹,只是他们都年幼就夭折了。妈妈自从十来岁我外公去世后就一直和外婆在一起,两个人相当于相依为命,直到遇上我爸爸。妈妈和爸爸恋爱时,爸爸只是个一贫如洗的工人。妈妈就只是提了两个要求,“一:万一我以后做错什么事你不要骂我。二:你要和我一起好好照顾我妈妈。”我老实巴交的爸爸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他们就很幸福地在一起了。这么童话的故事就发生在自己父母亲身上,真是让我羡慕。这件事就可以大致反映了妈妈对她的妈妈是如何的感情。可惜外婆并没有很了解她。妈妈和外婆两个人,可以说是相互爱了一辈子,也相互折磨了一辈子。我就亲眼看到年老的外婆见妈妈还没有下班回家,就拒绝吃饭。可是妈妈回家后,见外婆还没有吃饭就急得大声斥喝她为什么饭都凉了还不吃,弄坏了身体怎么办。外婆那时应该是很委屈的。可是她一个老人家,已经不懂得要怎么表达一件事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了。我跟妈妈说个中因由,妈也只是叹气,说外婆弄坏了身体还不是要折磨她让她来照顾。可是,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啊!疏于交流疏于表达的两个人,就这样错过了对彼此的关心和爱护~~

    我2-5岁的寒暑假基本上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因为那时我家对面住了个神婆,神婆作法的时候,我就病得死去活来。可能是因为对家那个明晃晃的镜子正对着我家门口吧。传说中是这样的。所以,年纪最为幼小身体最弱的我就首当其冲。因为这个原因,我还因此有了一个异常美好的童年。生活在农村的小孩子多幸福啊。上树抓蝉,下河捉虾这种事做太多了。提起那段岁月,我还是会嘴角含笑。而爸爸就不太乐意提这段往事。因为有一次,他如同往常一样踩了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去外婆家接我回家过周末,然后发现我有一条手臂歪了,疼得龇牙咧嘴的,而外婆只是用一些山草药帮我包扎了。爸爸载我去医院把脱臼的手骨头拉正,再重新上药。可是,因为离摔断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多天,即使拉正,到后来我的手臂还是有点歪歪的,也没什么力气。爸爸就是因为这件事对外婆不满了。爸爸说为什么不让人捎一下话出城看医生呢,万一残疾了怎么办。
    外婆对我不好,那是爸爸的看法。我还是觉得外婆对我挺好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夕阳下她带着我坐在田梗边一边织草帽一边教我念诗。我强调过她没有读过书,所以我相信那些诗都是她从别处听来,然后刻意记住了,回头再教我的。就为这份启蒙的心思,我都心存深深的感激。

    人的记忆真是很奇怪,很多事情我以为我忘了,可是我还记得;很多事情我以为我会记得,可是我却忘了。
    我记得她站在家门口,摇那只古老的筷子笼,然后她养的那只大黄狗,无论跑出多过觅食,都会很快地回家。我还记得当时的天空,有一片很奇怪很灿烂的红霞。可是那只善良的狗,早就被人毒死很多年,它的那些狗宝宝,也因为没有妈妈而饿死了。
    我记得天井里我们用来吃饭的那张古旧的八仙桌,甚至能依稀忆得起它哪个角落有了裂痕。
    我记得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外婆就去淋菜了。当我被阴影或雷电吓到,我就会拼命尖叫,而外婆就会跑回来抱我,唱一些不知哪里传来的歌谣,“宝宝乖宝宝不怕宝宝睡觉~”煤油灯的光在房间里晃啊晃,蚊帐形成的阴影也因此摇啊摇。我还记得那种很粗很粗的麻布织成的蚊帐,被炼油灯熏黑了的颜色,以及那种异常粗糙的纹路~
    我记得外婆在院子里养了一群母鸡,每天给我煮一个蛋来吃。还记得她自制了一只捕鼠夹,捉了很多田鼠,被捉住的田鼠,很可怜地吱吱叫的声音。
    我记得她家门前长满青苔的路,以及天井角落的草。我记得那个摇晃很久才出水的水井,还有那一片片木条钉起来的桶。我已经多少年没再见过那样的桶了啊~
    当然不会忘掉她种的许多果树。芒果,荔枝,树菠萝,还有龙眼。没有爬过树上摘果果的小孩子,童年是多么的不完整啊~

    我6岁的时候,小弟弟出生了。家里环境也好了一些。外婆比我大63岁,所以那时,她已经是70高龄的老人家了。妈妈就把她接到城里来,和大家住在一起。以我现在的年纪心智,我依然很难判断妈妈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外婆来了城之后,没有田地可再耕种,没有熟悉的邻居来闲话家常。所以她常常与我奶奶吵架。奶奶原是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可是外婆说话太难听了,常把我奶奶气得不行。我现在回想,那样畅快的吵架,反而是外婆她用来渐渐习惯城市生活的无聊的一种方式吧。可是我会想,把外婆留在农村,她可能更快乐。
    外婆比较爱我的小弟弟。可能是因为她一生并没有儿子。妈妈对她的孝顺依然无法弥补她的遗憾。小弟弟这个男丁,很快就成了她生活的重心。可是因为弟弟,外婆与妈妈又开始不停地闹矛盾。外婆爱小弟弟的方式就是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把爸爸妈妈给她的为数不多的零用钱都花在了买一些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玩具上。爸爸妈妈明显觉得这是不对的,这样会把小孩子宠坏了。可是怎么说她,她都是先点头应允下来,可是到下次弟弟央求她买东西的时候,她还是会照买不误。上小学的我,渐渐懂事。我觉得外婆跟奶奶吵架时说话很难听,而且奶奶会教我读书写字做作业,外婆就只会哄弟弟。那个年纪的我,其实心里已经离那个唱着歌谣哄我睡觉的外婆渐渐远了。

    读书了的我,和同辈的小孩子不太玩得来。我可能太早熟,可能本性安静,喜欢一个人呆着享受静谧的时光。这个年纪的我,比较爱奶奶的疼爱。每次都拿100分的我总是会得到奶奶的赞扬。外婆每每只是远远地看看我骄傲得像只翘尾公鸡的模样,冲我笑笑。可能那时候的她,也觉得跟不再如小时候那样胖乎乎傻呆呆那样的我有了距离吧~

    初中是我的叛逆期,简直不忍心提。我老是跟妈妈为很多小事吵架。妈妈给我气得要命说要打死我,当没生过我这样的家伙。外婆还是护着我很大声地跟我妈妈说,“你小时候也是这个鬼样的啦!也没见我打死你?你看你还长这么大了!”唉,原来外婆是用着这样激烈的方式罩着我,对我好。可是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有没有领她的情,有没有对她感激地笑一笑了。
    再后来,因为外婆和奶奶吵架太厉害了,爸爸妈妈另外买了房子,外婆和我们一起住,奶奶就自己住在老房子里了。我们每周一有空就回去看奶奶。外婆也不会跟我们一起去,还冲出门的我们翻白眼。看来知书识礼的奶奶真是不对她的胃口。

    我对我高中时候的外婆发生过什么事情没什么印象了。好像是,外婆帮我们大家做饭,还在顶楼养了几只鸡,每天给我们捡鸡蛋。我怎么觉得又回到小时候每天有新鲜鸡蛋吃的岁月。
    高三的时候,一向很健壮的奶奶突然病倒了,去医院一检查,竟然是食道癌晚期。过了三个月左右,奶奶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是我自懂事以后第一次面对的亲人离世。想到再也见不到疼爱我的奶奶了,我一个人放声大哭,哭到天昏地暗,哭到昏倒,哭到不醒人事。给救醒过来的我拒绝和外婆说话长达一个月之久。我不是有意要将我的悲伤化成对她的愤怒,我心里也明白她的无辜。可是,我怎么也挥之不去这样的想法,“如果外婆不和奶奶吵架,我们就还会和奶奶住在一起,如果奶奶和我们住在一起,她就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就不会这么早就离世。”年幼的我懂什么事呢?今时今日的我,早已明白,古话说得好,“生死有时,富贵有命。”这个道理。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然的,断然没有谁,再亲也不可能,陪你到永远。

    再后来,我就去上大学了。突然想起高中有一年的某个节日,可能是中秋,也可能是国庆,外婆送了我一件红白黄细条纹的线衣。高中开始穿了好多年。后来已经不穿了还一直带着它上大学,从珠海到广州再到浪迹天涯。想起那个收到这件衣服的时候,外婆颤抖抖的拎着衣服袋子皱纹笑成菊花状地对着我笑,“喏,买给你的!” 的模样,泪落如雨。

    再后来,就已经是不久的从前了。外婆变得像小孩,会生气,会扔东西。我们大家都怕她同时也爱着她理解她难受。再后来~~~

    唉。
    写不下去了。
    唉。希望她如果能去到天堂,也会安好。不用想念我们的,我们都好好的。谢谢你外婆,曾这样好地对待过我;谢谢你上天,给过我一个好好的外婆。虽然她不能伴我们更长的年月,可是,在有生之年,我们还是会想念她,时时忆起她的好。

    我要珍惜身边人,珍惜已随年月垂垂老去的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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