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我的外公
我的外公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身穿长衫，留着一把山羊胡子，脸庞丰满而红润，平时总挂着一副笑脸。听我父亲说，他第一次见到我外公是婚礼举行前几天，我爷爷约外公到家里来吃便饭，商量父亲的婚事。外公是个童生，考不上秀才，只能在老家梁家寨教蒙馆。然而靠一点学费收入，养活不了全家，还得租地主的田地来耕种。所以，外公是个能文能武的教书人。外公还懂裁缝，时不时还帮邻里左右缝衣服车裤子，得几个油盐小菜钱。就这样一年忙到头，除了交租还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父亲结婚时双方都借了一屁股债。
说我外公能文，除教私塾以外，他还善诗词。有一年，我父亲为我做满月酒，特地请假从外地回家，期间专程到外公家住了三天，这是父亲自结婚后首次回外公家。父亲天天与外公同吃同住，每晚抵足共寝，长谈至午夜。外公有一首诗写到这次父亲回家的：“刚从田里归，泥足未入门；忽闻儿孙叫，远客是外甥。”外公还写有不少诗文，可惜均末好好保存下来。我外公有时给我父亲写信，不称“婿”，而称“贤馆甥”，是取古意也。而我父亲回信，亦往往自称“愚馆甥”，外公对父亲说“贤则贤矣，何愚之有。”我外公喜欢喝两杯，但又不能多饮。乡间的竹叶青饮三分就要醉一夕。有一次晚饭，我父亲高兴也喝了两杯,半醉,卧床不起,外公即倒了一杯糖水给他喝,旋即熟睡.到了后半夜醒来,才知道是外公为他解衣脱鞋扶他睡下,时不时还帮父亲擦汗盖被.外公笑了笑，说：“醉未及吐，犹有余力也。”外公有半首诗写道:”午夜醒来衣已解,赢得鸡鸣细语声”.当晚,父亲和外公确实谈到鸡鸣五更.天亮,父亲就告别外公回工作单位了.
外公是个比较开明的人。我奶奶去逝后一个月，按当地的风俗，我父亲要回外家吃饭，说是“去坏运气也”。但我奶奶家已无后人，所以，父亲只好带着我们全家去我外公家。按旧习，此行可不一般：不接客、不招呼、不陪客，到了家门前脱孝衣，然后直入，上祖先香后即自坐而食，食不语，食毕自行。离家，亦不告辞，更无人送别，此因俗不可犯也。但我外公则不受此俗束缚，而是到村边迎接我父亲一家人，为父亲脱孝衣，还询问：“船，挤乎？”（到我外公家要坐船过河）我父亲说“不挤。”到外公家门口也没有鸣炮，把父亲一家人请进屋坐下，喝茶，闲谈之后才吃饭。外公外婆等家人也一起陪吃，边吃边聊，外婆则为我母亲抱着我，就好似平常待客一样。吃过饭，又闲聊一会，外公就让家人撑竹排送过河，免得再去挤船，而外公则站在河边，目送我们远去，他才回村。
解放前夕，父亲曾被国民党反动派以“共党嫌疑分子”逮扑入狱。后经地下党组织营救得以“取保就医”出狱。出狱后，我父亲就暂避于外公家。这段时间，年逾六十的外公就成了父亲的保护者，白天把父亲带到山上躲起来，夜了才回家睡觉。在山上，外公有一守烟地的草屋，两人经常在这里谈古论今。有一次外公对父亲说：”种田种地是根本,但年成不好,赋税太重,生活不易维持.因此,必须有一些副业才得一温饱.”外公就是本着这种想法,种了烟叶、甘蔗,榨了几百斤糖,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刚解放，我父亲就被调进城里工作,在临行前,父亲再次回到外公家.这时正是春节期间,一家大小欢天喜地在外公的迎接下进村,然而到家后的几天时间里,外公并没因父亲进城而高兴,反而忧虑重重.每天外公都稍饮酒,酒后就要父亲陪他到村外散步.一天,走到河边,正见渔夫打鱼,两人坐下来看,外公说:”鱼跃入渊,是学而优则教.鱼不幸入网,则为学而优则仕矣.”父亲理解外公的意思,外公向来不主张进入仕途.而主张”学而优则教”,他曾说”教书是第一乐事.”现在外公以鱼入网比作进入仕途.外公一边捋着他那把飘勉在胸前的花白胡须,一边说:”余一生半耕半读,年已六旬超外,犹觉精神倍增,视吾须老态也;视吾面目,壮年也.余视作仕宦者,要么肥胖如牛,要么骨瘦如此柴,此为官所难免之结局.余不愿吾子孙居官.”在外公家几天里,父亲白天陪外公散步,小饮.聊天，尽量使他开心。外公喜欢父亲的书法,曾说父亲的书法”字迹清秀如其人,字迹柔和如其人,字迹稳健如其人,但乏力耳.如能半耕半读则字迹有力如其人也.”有一天,外公磨墨在砚,陈纸于桌上,要父亲抄一段<<学而>>给他看,而且指定要用小楷.父亲一边抄,外公在傍俯视,几乎一字一推敲,半日始大功告成.外公拿起来反复看阅,说”不如十年前多矣,此为官所以致也.”父亲急忙解释说:”十余年并未为官.”外公说:”虽未为官,但为官场所迷恋也.”父亲默然.其实,父亲这十几年还真不曾入仕途,均在教育界打拼.
父亲临别前夕,对我外公说,”我将进城你还有什么嘱咐?”外公还是那句话”不为官,四海皆可!”并送父亲半首诗:”官府清浊难分辩,砚田留名千古传.”
父亲进城后一直从事教育工作,后来虽然从政,但仍然两袖清风,潇潇洒洒行走在教育界,皆因谨记外公教诲使然。（完）(20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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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祭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