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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母亲文

    母亲病逝,已经三天了。

    回到石首的短短三天,我就像是做了场噩梦。可我依旧在固执地想:母亲是出了远门,不久就会回来……

    当我接到父亲和姐姐的电话,从广州匆忙赶回时,母亲已奄奄一息地依靠在一张躺椅上。听说,近两个多月的时间,她都是坐在这张躺椅上度过的。

    母亲患的是右胸恶性间皮瘤和肛管恶性黑色素瘤两种疾病,到了晚期。加之胸腔积液,为了控制胸腔里面的积水,几年前就将肺部封闭了一半。癌细胞的迅速扩散,在她枯瘦的身上长出十多个硬硬的肿块,使得她不能平躺在床上休息,她的双脚因长期久坐,浮肿得透亮,不停地往外冒水。

    母亲六十三岁肌体的功能在以每分钟的速度衰竭。现有的药物和医疗措施,面对恶性间皮瘤:这种病率仅占全球百万分之一点九的肿瘤病(巴金先生就是得的这种病)和恶性黑色素肿瘤(其中恶黑:在恶性肿瘤里占百分之一的比例),也只能是无能为力。母亲只能靠吸氧和吸食少量汤水来维持、延缓自己的生命。

    一息尚存的母亲,她的右眼已水肿得难以睁开。才短短半年多的时间,母亲苍老得几乎使我不敢相认。看见那件熟悉毛衣里裹着的母亲,恍若隔世……

    看见我和艳秋上楼进来,她无神的左眼闪出欣喜的光亮。我慌忙蹲下身心疼地抚着母亲肿胀的右手,告诉她我们回来了。这是五日上午的十一点左右,她吃力地问我们吃过早饭没有,说:你爸爸在科室。我们告诉她已见过爸爸了,听完,她才垂下了头,艰难地吸着氧气。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惊愕地看着被病痛折磨得无可奈何的母亲,不知怎样才好。

    稍歇片刻,艳秋下楼去找姐姐,母亲终于攒够了力气对我说:“杨彬,妈妈有事交待你。一个是你爸爸、他的性格你要多担待一些,第二个是你自己的身体,要少喝酒;小伢儿的事,没得就养一个;三个是你们姊妹之间要团结,红梅和那个小曲的事你帮忙看哈;你姐姐和徐军的事也要帮忙做哈思想工作……我就交待你这么多哒。”母亲的声音已经有些含混,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似乎如释重负。

    我已隐隐约约感知到母亲嘱咐的含义。母亲已经没有眼泪,她用无力地眼神看着我,像个无助的孩子。我知道她是在疼痛中用煎熬的心,坚强等待着儿子回来见上最后一面。母亲坐在我的面前,她每呼吸一次嘴角和鼻梁就要痛苦地抽搐一次。她不时吃力地睁开眼睛,神情有些委屈地看着我,生怕自己一眨眼就会找不见我。她似乎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知道她还在想着像以往我每次回家的时候一样,来安置我,可现在她已不能。她像一盏慢慢耗尽体能的灯,照耀着她唯一指靠的儿子。

    可我却没能带给她多少指靠,而我在她焦急地盼望中却迟迟没有回来……

    此前,她开始和身边的医生、护士说起我,尽量揣测我不回来的各种原因。“是不是小时候我对儿子管得太严,他还在恨我?……”

    听完这些,我已无语泪流。

    我完全想象得出母亲当时那种期待的心情。当我站在面前时,可她没有半句责备的话。我知道那一刻母亲内心的高兴。我暗暗后悔为什么没能早些回来!

    从参军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我生活的坎坷,婚姻的变故、工作中的不顺……操碎了母亲的心。面对病危中的母亲,她的痛苦我却无法分担。我这样的束手无策,说不出的深深地愧疚,恨不能用自己生命来换回母亲的健康。

    我回来留在母亲的病房,只想多陪陪她。坐在她的身边哪怕是多待一会儿,心里边都感到无比的踏实。母亲这一生我留在她身边时间并不多,在我的童年和青年的记忆里,她好像很少生病,即使生病我也都从没听到她吭过一声。六日夜晚的十点左右母亲开始呻吟,我想她肯定是难受到了极点,不然,她是不会吭声的。我知道母亲倔强要强、也是个极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女。所以我手足无措地起身问她,她非常吃力地对我说:“我难受!踹不上气来。这晚,这哪么过呀!”接着她又断断续续告诉我:她存了三万块钱,她不花我们的钱。我告诉母亲:我带了好几万块回来,叫她不要操心。

    我们都在极力控制着难过的情绪,尽量不在母亲的面前表露出来。只有趁她在稍微入睡时才敢悄悄地落泪。怕她看见到我们伤心的样子,心里越发难受。艳秋比我懂事,时不时地讲些能让母亲轻松一点的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而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其实,母亲心里什么都清楚。

    就像是在眼前。我和艳秋帮她站起身,挪了挪背后的靠垫,想让她尽量舒服一些。我们用热水替她擦身,看到瘦得皮包骨的后背,忍着心底一阵一阵的痛,用手去温暖她冰凉的双脚。她稍微感到好受了些,就摆摆手让我和艳秋休息。我躺在她身边的床上,听见氧气过滤器里的水还在“咕咕”地响着。我一直看着母亲不敢眨眼,我从来都没有这样长久地看过自己的母亲。仿佛害怕自己也一眨眼,就再也找不见她。

    母亲开始了短暂的睡眠,眉头随着呼吸痛苦地抽动着,嘴角在不停地微微嘟噜。我无法听清楚母亲和死神的谈判……那一夜,母亲又是度日如年。

    七日上午八点多钟,差不多全家人都到齐了,徐军也来了,陪在她的身边。

    母亲在走之前早就准备好了一瓶安眠药。她对父亲说过,如果她去了医院,她想怎样舒服就由她,也不要抢救。她是趁我早上回家洗脸,支走艳秋后,叫不识字的保姆将药片碾碎加在糖水里服下的……

    我捧着温热的骨灰盒,我捧着一团烧灼的红绸,里面的母亲那样轻,那样抽象,那样呼之欲出。简直不敢相信母亲就这样没了……悲痛像块巨石压在我们全家人的心头。我的母亲走了,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走了!我知道她是去了天堂。

    我知道去那里的人很多,但没人回来过,也没人能告诉我她在那里究竟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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